往事

钱军辉

看着老爸老妈一年年迅速地衰老,心里真是说不出地难受。

老爸才56岁,与共和国同龄,老妈53岁,比我大两轮。我爸退休之前是旅游公司的司机。我妈因为是农村户口,一直不能在城市工作,因此一直只做家庭主妇。因为有她全时地顾家,家里从来都窗明几净,每一顿饭菜都精心准备,这是我转到城市读书后享受到的为数不多的优待之一。

在开了几十年车之后,老爸不再到处奔波,而我妈也再不用为他提心吊胆,我去年回家,居然发现她已经开始胖起来,这是我记忆中从来没有过的事。我进大学之后,他们也再不用为我的户口和职业操心。但是虽然他们有无数个理由无忧无虑,但是他们明显没有。而且恰恰因为没有了明显的忧虑,他们同时没有了活力,过早地看到人生的尽头。

老爸69年入伍,70年入党,可谓前途似锦。有张老照片,他在军营推着一辆自行车,目光炯炯有神,一身军装,英姿飒爽。但正当他等待提干的时候,部队收到一封“人民来信”,检举我爷爷正和一个地主家庭谋划我爸的亲事。虽然我爸最终没有娶上那位地主家女儿,但是他所有的政治前途毁于一旦。一直栽培他的上级后来帮助他转为“志愿兵”,这是那位上级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。“志愿兵”享受干部待遇,尤其重要的是,转业后可以拥有居民户口,也就是说,可以进城工作。

我妈有七个兄弟姊妹,她排行老三,因为她从小爱打扮,因此有绰号“三妖娆”。她相当有表演天赋,歌舞俱佳,是中学里样板戏的明星,尤其善长唱老生。可惜她生不逢时,后来虽然有机会报考县里的戏剧院(一个乡只有两个报考名额,录取者更少),但是最终没有脱颖而出。

我爸和我妈大概是74年的时候经亲戚介绍认识的。女方到我家“看人家”的时候,我舅婆是皱着眉头走完整个过程的,太穷了,“像被大水(洪水)冲过的”,我舅婆讲。但是我舅公对我爸很满意。我妈也很满意。不久我爸要回部队,身上只有回程的车票钱,我妈送他到宜兴城,从那里我爸要坐汽车到常州,然后坐火车到北京。我妈身上有闲钱,在宜兴城的“鸿运楼”做东请我爸吃饭。后来我家在宜兴定居,曾经在一次逛街的时候发现“鸿运楼”还在,我爸立即讲起这段故事,我妈在旁边更正其中的细节。我当时真想进去坐坐,看看还有没有年轻的军人和他留着长辫穿着花衣的未婚妻。

结婚之后,我爸仍然留在了部队。虽然他没有官衔,但是颇有些实权,后来转到一家军队化工厂掌管油料,更是不乏油水。另外,可能是更重要的,他想在那里等待“随军”的指标,这样我妈和我可以转成居民户口,从此我家就可以永远脱离土地。但是“随军”的指标一直没有下来,这个愿望也一直没有实现。在长达十年多的时间里,我爸和我妈一直处于季节性的牛郎织女状态。春季和秋季,我妈不得不在家农忙,后来我上学,又多了一个考虑,然后夏季和冬季她带着我去部队。只有很少的几次,我爸在农忙的时候回家。有一次他回家,不知道是不是他俩故意安排的,我事先并不知道。他还没走进村子,已经引起村里无数噪声,大人们大多喜欢我爸,而小孩儿们喜欢看到真正的解放军。当我的死党跑过来告诉我我爸回来了,我激动地说不出话来。

直到1985年,我爸才最后转业,到宜兴外事旅游车队工作。从此他和我妈就把全身的能量放在我的身上,希望我能够读上大学,从而摆脱农村户口。他很快就决定走后门,让我进了宜兴最好的小学。除了正常的学杂费,农村户口的孩子每年都要交数额不小的“赞助费”。但是我爸和我妈仍然认为很值,尤其是当我第一年就拿了班级第一名,并且被评上一个县级的三好学生。我爸一直都为他的决定自豪,认为这是他一辈子最英明的决定之一。我也渐渐意识到这个决定对我的影响。进宜兴实验小学那年,我几乎是开始了新的生命,我第一次踢足球,第一次吹口琴,第一次做航模,等等,尽管在同学当中我经常感到自卑,但是我内心是那么快乐。在乡下的时候,我曾经有个特别优秀的同班同学,尽管我和他成绩差不多,但是大家,包括我自己,都认为他比我更有天赋。多年之后我听说他高中即辍学,在若干家乡镇企业工作过,正在为准备婚事而四处借钱。城里的孩子是不知道他们享受多少优待的。

除了努力培养我,我爸和我妈另一个目标就是弄一套商品房。刚刚进城的时候,我们一家三口住在一个30平米不到的“房子”里,后来单位给我爸分了一个一室一厅的房子。因为我爸是单职工,所以分不到让我妈极为艳羡的两室一厅。直到我上高中,我爸才终于分到一个两室一厅。不久之后房改,我爸买下了那套房子。大概在差不多时侯,我妈把乡下的一亩多地转让掉,并且卖掉了前后相接的两栋两层楼的房子。这时候,户口已经不再重要,宜兴城开始可以买户口,一万块钱一个。很多农村人都买了,我爸我妈也相当动心,但是最终没有买,因为我已经在宜兴最好的高中,大学已经指日可待了。

之后,我考上大学。尽管没有如愿去北大,家里还是在宜兴宾馆大摆酒宴,为我庆功。再之后,我出国了。大概在我出国之后的第三年,宜兴开始大规模的事业单位改革,我爸所在的旅游车队被卖给私人,而我爸提前退休。他在电话里告诉我,“从此,咱们家就靠你了。”我心里一震,但是马上自信地说,“没问题。”

对我妈来讲,我爸的退休是个解脱。从此她再不用为他的安全时时刻刻担心,再不用深夜等他回家上楼的脚步声。但是我爸对退休的生活至今不能适应。每当有朋友要他帮忙开车,他都义无反顾地去,不管多辛苦。他说他是属牛的,是劳累的命。我妈看他每次出去开车都像过节一样,也不能反对,只是比从前更过分地叮嘱他要小心。其余的时间,他只是搓麻将,搓麻将,再搓麻将。尽管他记忆力很好,是打升级、打包分(也称三打一)的高手,在麻将桌上总是输多赢少,经常为此生闷气,不跟人说话。好几次他发誓不再搓了,但是总是我妈可怜他无事可做的样子,劝他去搓,甚至为他安排推辞不了的局子。

他的心头还有个阴影,那就是股市。99年的时候他几乎把所有的积蓄投进了股市,现在只剩下一半不到。他很少流露他的痛苦,但是我妈和我都很清楚他的脆弱,知道他非常在乎。在看到股市跌的厉害的时候,我总是提心吊胆。他越是掩饰他的情绪,我妈和我就越担心。

虽然我也为我爸的退休高兴,但是我也希望他永远不退休,这样他才一直有奔头,他的心情也不会安全听从于牌运和股市。我更希望他们俩都能信点什么,佛,基督,或天主,随便。我希望他们的晚年像年轻时一样,知道虽然人生是个挣扎,但是毕竟是有意义的。

(2005-10-16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