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革的记忆

钱军辉

我是1976年生的,当我开始懂事的时候,文革已经成为有些严肃的人不愿谈起的恶梦,也成为另一些不那么严肃的人经常使用的一个“如果”从句。比如说当我家买了村子上第一台收录机,并开始播放“蜗牛和黄鹂鸟”、“迟到”等“不健康”歌曲的时候,有人就说,如果在文革,你们家肯定要被抄了。因为我是那么喜欢我的收录机和我的“蜗牛和黄鹂鸟”,我立即对文革产生了走资派对革命小将的“阶级仇恨”,尽管不知道它是什么。

从辞典的词条里,渐渐识字的我开始试图了解那个恶梦,以及那些身兼N“家”的大人物。我记得我好崇拜毛泽东,因为他既是革命家,政治家,军事家,战略家,还是思想家,文学家,总之,什么家都有。我记得毛泽东是“七分功,三分过”,那“三分过”就是文革。还记得另一个身兼N“家”的大人物,周总理,在文革的时候起过“中流砥柱”的作用。在我有如黑白电影的大脑中,文革的历史大致就是这样:“七分功”的毛主席忽然变成了坏人,率领坏人抄好人的家,而周总理阳奉阴违,日理万机,就是为了保护好人。当然,如果我在文革,我一定是受周总理保护的好人之一。

尽管说话的方式在变,我对文革的这种认识一直没变,直到这个暑假,读杨小凯(杨曦光)的《Captive Spirits》[1]。我其实一直很喜欢读历史,小时候一本《上下五千年》,不知道让我翻了多少遍。但是历史总是停止在1949,甚至1840。这一方面说明书籍的缺乏,另一方面,不可否认的是,也有我自己内心的抵触。小小的我,不知怎么回事就染上十分强烈的民族主义,就像美国小孩儿不知怎么回事就会相信神。每当看到课本上的近代史,尽管那么轻描淡写,我就感到窒息,想逃避。初中的时候,读了纳粹德国的历史,我更是崇拜希特勒,自制纳粹党旗,给自己取号 “狂龙”,经常向同学鼓吹“争夺阳光下的土地”,不仅要不惜鲜血收回台湾,还要收回1840之后所有失去的,还要血洗日本,使其永世不得超生。。。现在想起那时候的我,有时候感到有趣,有时候感到悲哀。那时候,我在老师家长的眼中绝对是个朴实刻苦的孩子。没有人欺骗我,没有人煽动我,我的大脑里就充满了那么多恶毒的白日梦。是我生来不善,还是有别的原因?

当然,在看《Captive Spirits》之前,我早已医好了我的毒症。经常来这里逛悠的朋友,有时候甚至有点不能忍我对日本或台湾的“卖国”态度。《Captive Spirits》给我的是一个真实的文革历史。这历史不是中央政府的“定性”,而是对真实的文革囚犯的记忆,以及他们在那个时代的梦想和挣扎。文革在我眼中不再是好人和坏人斗争的黑白片,而成为一场不乏个性不乏色彩的悲剧。《Captive Spirits》描写的20多个人,有的是真正的罪犯--扒手,有的是57年反右时候被打倒的反革命,有的是最近被打倒的现行反革命,有的是红卫兵,有的是什么政治都不懂,但是懂得保护自己财产的资本家,甚至农民;在一些人眼里,文革是对红色官僚的继续革命,另一些人眼里,文革无非就是造反派,老右派,走资派之间的没完没了的仇杀,在还有一些人眼里,文革的混乱是作民主宣传的最后机遇,毛泽东一死就是官僚制的最后胜利;有的人失去了一切,包括自尊,有的人得到了真正的爱情--“爱人同志”,有的人在“杀杀杀,杀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”的口号中倒下,而作者,从一个写《中国向何处去?》的左派公子,在劳改场长大成人,发誓要把真实的文革记忆留给后人。他做到了。

39年前的今天,“文化大革命”正式开始,作文以纪念。

[1] 中文名《牛鬼蛇神录》,网络上可以找到。

(2005-8-13)